hughro41的部落格

我在安靜蒼白的黑暗雪瀑中悄然通行，到達王宮，穿行於內，途中只迷路一次。珥恆朗王宮是自成一格的小都城，高牆內是充滿野趣風光的宮殿、塔樓、花園、庭院、迴廊、有屋頂的橋梁、沒有屋頂的通道、小型森林與地下刑牢，是對富麗堂皇的偏執歷經漫長歲月累積起來的成果。御苑外緣環繞森嚴精細的紅色牆垣，高聳於上，雖說其中除了國王之外，沒有任何居民。至於僕役、職員、貴族、大臣、議員、守衛等等人手，全都睡在這座王都城池內的別處宮廷、堡壘、要塞、營房或屋舍。埃思特梵住在「紅角樓」，顯示國王對他的強大榮寵：這座宮殿建造於四百四十年前，是安蘭三世為寵愛的情人赫梅絲所建；赫梅絲的美貌至今仍為人所傳頌，但下場是遭內地黨派雇用的爪牙綁架、斫斷手足，以致失智；至於安蘭三世，則死於該事件的四十年之後，死前仍策畫報復他可悲的王國。他被追諡為「厄運安蘭」。這場悲劇是如此久遠之前，真正的恐怖已經褪去，只殘留淡淡的不忠與抑鬱氣味，迴盪於這屋子的砌石與陰影中。屋外的花園很小，被牆垣包圍，瑟倫樹斜倚在石砌池子旁。透過屋內窗戶的昏暗光線，我看到雪花與樹上落下的白色線狀孢子囊一起悄然墜入黑色的水流。埃思特梵站著等候我，在寒冷的屋外，沒戴帽子也沒穿大衣，觀看夜間的雪花與種子持續隱密不絕的墜落之勢。他安靜地迎接我，領我進屋，裡頭並沒有別的客人。

對這點我頗感詫異。但是我們立刻就來到餐桌旁，用餐時不宜談公事，更何況我原先的詫異迅速轉為對消夜的驚嘆，那真是超絕的餐點，就連麵包蘋果都讓廚師轉化為永恆的滋味，我衷心讚賞其廚藝。用餐之後，我們在爐火邊喝著熱啤酒。在這個冰凍的世界，餐桌上會常備具一件小道具，好讓你敲碎不時在飲料表面結出的冰層，這時你會逐漸喜歡上熱啤酒。

埃思特梵在用餐時親切閒聊，現在他與我對坐在爐前，卻顯得安靜。雖然我已經在冬星待上將近兩年，還是很難從人們的眼神讀取其心意。我努力試過，但我的心思非要把一個格森人先當成男人，後又當成女人，這種分類規格與其本性毫無關係，只和我自己攸關。於是我啜飲著熱騰騰的酸啤酒，心底想著，埃思特梵的餐桌儀態非常陰性，充滿魅力與機智，但缺乏實質內涵，就是靈巧且滑溜。難道是展現在他身上的機靈柔滑的陰性特質，導致我不喜歡他，並且無法信賴他？很難把他當成女人，他黑暗、反諷、有力的軀體在我身邊，在火光外的黑暗處。然而，每當我試圖把他當成徹底的男性，我就是會感到某種虛假感或惺惺作態；那到底是源自於他，還是我自己看待他的態度？他的聲音柔和且宏亮，並不低沉，很難說是個男性的嗓音，但也難說是個女性的嗓音……現在他到底在說什麼呢？

「我很抱歉，」他這麼說：「我必須延擱這麼久的工夫，才有這樣的榮幸來招待你到我的住所。不過到了這地步，我也很高興，至少在你我之間，已經不存在庇護資助關係的問題。」

我瞪著他良久。直到現在為止，他當然是我在王宮的贊助者，他是否在暗示我，他幫我安排在明天晉見國王，這讓我的地位有所提升，可以與他平等並列？
「我想我不大懂你的意思。」我說。

他對此沉默好一陣，看來也同等困惑。「嗯，你該知道啊，」最後他說：「既然你人在這裡……你該明白，從此之後，我不再代表你與國王交涉。」

他說得彷彿是為我感到羞愧，而不是自慚。顯然在他的邀約與我的接納之間有某種意涵，而我忽略不知。然而，我的粗率大意是禮儀不周，他的問題卻是道德守則。當下我唯一想到的，就是一直以來我無法信賴埃思特梵，這點沒有錯。他不只是圓滑、有權力，更是無信用。在我來到珥恆朗城這幾個月內，都是他一手包辦，傾聽我的疑惑，回答我的疑問，派遣醫師與工程師來檢驗我的異類身體與太空船，為我引介我需要認識的人等，逐漸讓我的位置從一開始的高度虛構怪物提升到神祕的外星使節，現在我即將謁見國王。如今，都已經把我的位置提升到如此危險的高處，他卻突兀宣稱就此斷絕曾經給予的支持。